月上黑猫

从深渊里到阳光下 第二章 分岔路

科迪莉娅.西尔弗躺在床上，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窗外橙黄色路灯的光线透过窗户投射进来，在灰白的墙壁上留下形状各异的光斑。偶尔有车从外面的街道驶过，车灯照射进狭小的房间，那些光斑也会随之移动变化。科迪莉娅很喜欢观察它们，她从小就喜欢将这些墙壁上明暗交错的图案想象成各种不同的事物，它们有时候是富丽堂皇的庄园，有时候又变成格拉斯哥住宅区那密密麻麻的屋子。当它们变化时，倘若在上演一出好戏——一出专门为她上演的、精妙绝伦的故事。

她就这么躺了很久，格拉斯哥的深夜一片寂静，但偶尔也还能听到几个醉汉的胡言疯语，以及不知从哪个小巷子里传来的猫叫声。像这样难眠的夜在她生命中已经数不清了，有时候过往如电影般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有时一个个不存在的故事伴随着她的想象展现在眼前。但她其实喜欢睡眠，一旦坠入梦境，所有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现实中的琐事便不再纷至沓来。

她翻了个身，毫无睡意，目光转移到了一旁的木桌上。桌子上是那几封被拆开的信件，其中两封信是分别来自思克莱德大学和埃克塞特大学文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信件仿佛瞬间将她的思绪从不着边际的想象拉回了现实。大概全苏格兰的高中学生在收到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信时都会欢呼雀跃，除了科迪莉娅。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同一场悲剧一般，过去沉积下来的痛苦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不断纠缠着她，而面对未知的将来时她又恐慌而止步不前。

清晨，科迪莉娅穿过复杂的街巷，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她穿着校服，白色的衬衫上绣着学校的校徽，下身穿着传统的红色苏格兰格裙。她看起来状态并不好，脸色依旧如此苍白，厚厚的眼袋下渗透着淤青。她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入睡不久床头的闹钟便响了。

“嘿，这不是西尔弗吗？”科迪莉娅刚准备走进教室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女声从一旁的公共休息室传来。那是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女生，她的长相远没有霍莉.卡特好看，但身材却非常好，她化着浓妆，玫红色的眼影格外显眼。那女生名叫黛西（Daisy），她的人缘显然非常好，周围有一小群女生围着她，她们在公共休息室里谈笑风生，直到金发女生开口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科迪莉娅，就像是个称霸校园的小团体。她坐在沙发上瞧着二郎腿，一旁有几个女生分别坐在沙发两侧的扶手上，那几个女生正是科迪莉娅昨天晚上在红绿灯路口前见到的。

科迪莉娅看了黛西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走廊的方向走去，可前方有几个高大的女生挡住了她的路。

“别走啊，西尔弗。”那个高大的女生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搭在了科迪莉娅的肩上，她就像长了一张男性的脸，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对方，“你最近不去精神病院了吗？”

一阵起哄的笑声立即在休息室中爆发出来。

“让开。”科迪莉娅抬头望向那个女生，她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感。

“我在想那个精神病院一定很不靠谱，怎么就把你给放出来了呢？”黛西那尖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伴随着一阵更响亮的笑声，门前那个高大的女生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在想什么学校会录取你这种怪胎呢？”她不依不饶地说道。

“利物浦①吧，说不定那些学医的需要实验对象。”坐在一旁沙发扶手上的棕发女生接着说道，最后整个休息室都被那刺耳的笑声充满。

“够了，她没有进精神病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霍莉.卡特对着公共休息室的人大喊道，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去了医院，那个时候她生病了，所有生病的人都会去医院！你也会，黛西！”

“得了吧，霍莉，我不明白你怎么总是帮这个怪胎辩解。”黛西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请你不要这么说。她也从来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吧？有吗，黛西？琳达？”霍莉冲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小团体领导人”问道。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生没有说话，拿出了手机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就像是没有听到霍莉说的话一般。周围的女生见她们两个没有反应，便也不再附和，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其他琐事，结束了这场令人不悦的闹剧。

这个世界是带有偏见的、从来就不公平的。人们总是容易对长相平平的科迪莉娅百般指责，却不愿轻易得罪公然为科迪莉娅辩护，貌美的又富裕的霍莉。

霍莉回过神来的时候，科迪莉娅已经离开了公共休息室。她想都没想就往走廊的另一侧走去，通过一个狭窄而布满灰尘的楼梯，来到了一个偏僻的阁楼里。不出所料，科迪莉娅就坐在窗边，凝视着远方，没有回头看微微喘着气的霍莉。

“科迪？”霍莉轻轻叫了一声，同时尝试着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这个阁楼是学校存储杂物的地方，显然很多年没有人管理过了，到处都堆满了废旧的桌椅和书籍。整个屋子散发着一种潮湿的气息，四处都是灰尘，天花板的角落布满了蜘蛛网。狭小的空间里有些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那扇不大的，模糊而布满污渍和青苔的窗户。学校里总是流传着这个阁楼里住着幽灵的惊悚故事，但也正是这个大家都避而远之的地方成了科迪莉娅的“避难所”，在这里她拥有属于她的一片天地。

科迪莉娅没有回应霍莉，她手中拿着一本破旧的、讲述罗马帝国兴衰史的书籍，书籍的纸张已经泛黄，四角还有被虫蚁啃咬过的痕迹。那扇肮脏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微风从外面吹了进来，抚动了她额前的头发。

“别在意他们，科迪。”霍莉来到了科迪莉娅的身边，坐了下来。“不过是像以往的老样子，通过贬低别人来获得所谓的优越感罢了。”

“我知道，我没有在意。”科迪莉娅并没有看向对方，将手中的书籍又翻过了一页。

霍莉坐在一旁，抓着裙角，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好的朋友，从小就作为邻居和玩伴的科迪莉娅.西尔弗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但她经常都会觉得对方离自己很遥远，这种距离感从初中的时候她就发现了。科迪莉娅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懂得跟她四处玩耍的小孩了，她懂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热衷于读各种各样的文学书籍，知识面越来越广。从初中开始，霍莉就发现自己渐渐地难以理解科迪莉娅所说的话了。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凝望着远方，让人猜不透她的想法。

“对了…”霍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听说你收到了大学的来信了？”

“嗯。”科迪莉娅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页泛黄的纸张。

“哪几所学校给了你录取呢？”

“埃克塞特和思克莱德。”

“思克莱德！”霍莉突然就兴奋起来了，“我们又可以去读一所学校了！”

“嗯…我可能不会留在苏格兰了…我是说，我应该选择埃克塞特。”科迪莉娅终于合上了书本，低着头说道。

“不留在苏格兰…我是听错了吗？”霍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你是担心又遇到他们吗，黛西、扎克和艾米他们都不会去思克莱德，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个…”

“我没有担心这个。只是这个地方，实在是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逃也就逃了吧。”她站起身，将一旁的窗户又推开了一些，“你看啊，霍莉。这是我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店铺，知道坐在哪个地方可以看到最美的日出和日落。我知道关于克莱德河的传说②，我相信王后的戒指仍在一只鲑鱼的口中。我知道附近那座山丘上的岩石像一只石化的大猩猩，静静地长眠于此守护着整座城。我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了解对面甜品店里那位老奶奶灵魂的颜色。”

“但是我坐在这里，总想要往更远的地方望去。我踮起脚尖，努力抬头，看见的也只是两个街区之内的事物。可我知道这世界是如此之大，我坐在这里翻开每一本被人遗弃的书籍，都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有时候往远方的天边看去，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早已超越了这个狭小的房间，去向遥远的彼岸。我闭上双眼，一个又一个绝美的画面浮现出来，一个个精妙绝伦的故事带着鲜活的人物走进我的脑海，我相信这些地方、这些人物和事迹是真实存在的。而我想要用我的双眼，去验证他们的存在。”

“这个繁华的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从未涉足的地方，有太多有趣而耀眼的人们我还从未接触过。我想让我的身体跟上我的灵魂，霍莉。”科迪莉娅转过身，深褐色的双眸里似乎有光芒在跳动。

霍莉与对方目光接壤，良久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太过遥远还是视线早已模糊，眼前的人轮廓变得越来越不清晰了。她没有办法理解科迪莉娅所说的，不论是守护一座城的猩猩，老奶奶灵魂的颜色，还是什么身体跟上灵魂，可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

“可是埃克塞特这么远…我是说，你还没有去过其他城市生活对吧？再说了，那是英格兰，你甚至不能用现在的口音讲话…而且埃克塞特的学费还挺高的，留在苏格兰的话你根本不需要花钱③…不是，我们不是约定了一定要一起步入大学校园的吗？”霍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抱歉…”科迪莉娅回头看向了窗外，没有再说话了。直到阁楼那破旧的门“呯”地一响，霍莉离开了这个昏暗狭小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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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三个月的暑假是那样漫长，科迪莉娅在那之后尝试找过几次霍莉，但是都没有见到对方。她在这个假期里又读了很多书，在她那破旧的公寓附近拐角处就有一家不大的书店，她经常去那里看书。店主是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很喜欢科迪莉娅，说她长得有些像自己的孙女。天气晴朗的时候，她还是会经常来到克莱德河旁静静地坐着，可她的思想早已随着河流穿过了陆地，去向无际深邃的海洋。

直到去学校的那一天，她终于在火车站再次见到了霍莉.卡特。

不过一个暑假的时间，换去了以往普通的校服，科迪莉娅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出霍莉了。她身着黑色的吊带上衣和深色牛仔裤，一头金色的卷发散落在肩头。她的身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湛蓝色的瞳仁周围有些发红，像是不久前才刚哭过一般。

“抱歉…整个暑假都没有见你…”良久，还是霍莉先开了口。

科迪莉娅没有说话，她看着霍莉，感到眼眶有些酸涩。她一步向前，抱住了霍莉。

“我们…我们还是朋友对吧。”霍莉的声音带着哽咽。

“当然…当然…”科迪莉娅把对方抱得更紧了一些，“永远都是。真正的友谊会因为苦难和挑战变得更加坚定，我相信霍莉的。”

直到火车快要开动时，科迪莉娅才依依不舍地跟父母和霍莉告别，匆匆跑上车。她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来到自己的位置上。窗外父母和朋友的正在挥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哈利.波特》，这一切都和哈利第一次去霍格沃茨的情景如此相似，她在想小哈利第一次坐上霍格沃茨特快时是不是和她现在的心情是一样的。过了好长时间，科迪莉娅才从刚刚的画面缓过神来。她从书包里将那本厚厚的《简.爱》拿了出来，她最近在重新读这本书。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和书中的主人公简非常相像，命运的苦难给她铺上了一条荆棘之路，而她仍旧在抗争着。她和书中的主人公一样，追求着更广阔的世界。简最终迎来了属于她的曙光，而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科迪莉娅不知道，这一切都可以是开始，也可以是结束。

注：①利物浦大学的医学专业非常出名。

②克莱德河的传说：源自格拉斯哥大学校徽上“从未畅游的鱼”。这条从未畅游的鱼嘴里含着的戒指传说是国王海德奇(Hydderch Hael)赠给王后兰格尔斯(Languoreth)的礼物。王后将戒指交给了一个骑士，怀疑此事背后有隐情的国王趁骑士睡着之时，拿走了戒指并扔到了克莱德河中。骑士向圣蒙戈(St Mungo)求助，圣人派他的一位门徒将从河里捕捞到的第一条鱼带回，惊奇地这条鲑鱼的口中取出了戒指。

③苏格兰本地的大学生在苏格兰的大学读书不必缴纳学费。